【白澈】白死病的假面

*白逸x澈,平行世界AU,非原著背景。

*大家都是人且都不是什么好人。

*纯属虚构,与任何现实历史事件无关


BGM: Gate of Hades-椎名林檎


00

白逸踮起脚,将耳朵贴在通风管道上,即使身陷囹圄,风也能将外边很远很远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这是一种明目张胆而无人知晓的秘密通信。


她听见外面的人说:那个能治好白死病的偏方,你们听说了没。


又有人说:实在太邪门啦,敢听也不敢信哇。


有人说:那个送快递的小哥,本来病得快死了,前几天居然被治安官拷走了!你们知道不?他被带走时我见到他啦,面色红润有光泽,一点也不像生了病的人。大家都猜,他把那个一直照顾他却没感染上的女朋友杀了吃掉啦,可怜的好姑娘……


有人说:鬼才信啊,痊愈的人是高价从国外买了特效药吧。


还有人说:等死也不是个办法啊,我们吃掉住隔壁的老头试试看?他那么老了,也该入土啦。


据说,人人相食也会诱发某种致命的恶疾,但是在那发生之前,白死病还将持续很久它漫漫无期的统治。


01

“我真的已经把我知道的全部都说了呀,治安官大人。”


桌对面涂着紫红色唇膏的女人,做作地扭了扭腰身,手上镣铐叮铃作响,像舞女的镯子和脚链。她是个足够漂亮的女人,刚在这坐下时,大家都免不了对她怀了些怜香惜玉的心思,以及她知恩图报在被释放时留下个联系方式的遐想。但现在过去了三十多个小时,她还是那套东拉西扯避重就轻不着边际的说辞,所有人的耐心都被消磨殆尽了。


她面前负责审问的治安官,已经换了第三位。


“再把事情经过重复一遍。”


治安官是新来的,旁听过不少审讯,他决定继续采用让嫌疑人不断重复这一简单粗暴却十分有效的方式。每个编故事的人都最容易在自己的故事里迷失,只需要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等待他们在枯燥与疲惫中增减删改故事的各种细节,谎言总会不攻自破。


“我们白记包子铺,百年老字号,独门秘方,匠心选材,手工制作,不加冷冻批发制品当手工骗人,我从小包到大……”女人倒背如流出她的广告词。年轻的治安官紧皱眉头,不耐烦地在桌面上用力一拍,叫道:“让你说这个了吗!?”


“呜……事情经过不就是,我一个弱女子,每天起早贪黑,热情周到,用料实惠,将包子摊经营得红红火火嘛。”女人蹙起一对秀眉,眼神湿漉漉的,仿佛还要挤出几滴眼泪。


“白逸女士,我再说一次,你现在是犯罪嫌疑人。你即将被指控的罪名是:故意杀人。”治安官将一张照片用力甩在桌上,看得出来,他已经烦躁得接近失态。


“用料实惠?这玩意可是从你的包子里吃出来的。”


照片上,是一个透明的标准证物袋,里面装着半截手指,长约五公分。即使经过腌制和烹煮,纤细的骨节仍旧依稀可辨。


分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的手指头。


02

”治安官先生呀,我得承认,我的确在包子里面加了点料!我用来和馅的高汤,其实是用狗肉煲的。很多人都接受不了吃狗肉,我只好偷偷摸摸地放,但狗肉真的很香呀……之所以会有那根指头,可能是我从街边抓来的流浪狗刚刚咬了个人,还没消化……“


扬声器中传来白逸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紧随其后的是年轻治安官的怒喝。从监视器中可以看到,他狠狠踹倒桌子,文件纷飞一地。而对面逼疯他的元凶此时却作出一副委屈无助的小女人情态,仿佛她真的不知道面前衣冠楚楚的男人为何会突然发飙。待到他摔门离开,她方才噗嗤一声笑出来,很快演变成捧腹大笑。


又过了个把小时,一个更为年长的男人走进了审讯室。他扶起桌子,拾起地上的文件,又颇为绅士地倒了一杯水推给白逸。她用被拷住的双手小心地端起来喝,在纸杯边沿留下一个干涸的唇印。中年治安官好久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她,只是自顾自翻阅着几个文件夹里的案卷。末了他抬起头,对白逸说:“我的同事欠缺一些经验,如有失礼还请包涵。但他姑且算是我们这儿比较遵守道义的,至少他不愿意打一个女人。”


“嗯嗯。你是那个好警察,如果连你都套不出来我的供词,下一步就该把猪排饭端上来了。”白逸心不在焉地伸了个勉强的懒腰,顺带舔舔嘴唇,好似很期待近在眼前的美食。


“别说什么供词,那么生疏,我们就聊聊天吧,我有个和你年纪差不多的女儿。”


“如果我是男的,你就会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儿子。”


中年治安官叹了口气,说:“你可以这样想……但我确实有个女儿,很是听话乖巧,和你完全不一样,倒是和你一些熟客说的,曾经在你摊位上帮忙的黑发女孩有点像。”


“她叫蔻蔻。”


治安官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多年经验告诉他,白逸脱口而出的这个名字是真实的。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他马上就能撬开她的嘴了。


治安官翻开一页卷宗,读道:“在证件上,她的名字是K.K……这说明她刚出生就被父母抛弃了,直接用了医疗机构给的代号当名字。不是什么幸运的出身,但至少比连身份信息都没有的你好。”


他刚刚看过的资料上写着,面前女人的一切过往经历均无从查证,连白逸这个名字都来自于她的自述。她看起来大约二十来岁,仿佛这二十年间她都如一个幽灵般不为人知地游荡于世,几个月前才凭空现形。


“那和我讲讲蔻蔻的事情吧。她现在不在你那干了?证人说,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半个月之前……”


“她死了。”


这句也是真话。治安官立刻乘胜追击:“她怎么死的?”


“白死病啊,现在不是到处都有人得吗?”白逸无所谓地耸耸肩,说。


“……确实,这种病的致死率极高,且至今仍未研发出特效药。那么,白逸女士,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包子里的那根手指,是她的吗?”


“当然不是。”白逸抬起头,与治安官面面相觑。她皮笑肉不笑地弯着嘴角,眼神却一点点沉静下来了。


“那我就和你讲讲蔻蔻的事情——毕竟很少有人愿意在乎她的事情。”白逸说,“蔻蔻是个非常努力的孩子,我是在另一个城市遇见她的。那时候,我们一起在一个快递点打工谋生,我负责包货,她负责发货,都是不需要任何学历和技术的活,老板连我们的身份证都没查,就那么让我们干着。按件计工资,马不停蹄干一天,能拿七八十狄斯币。”


“听起来像个严重压榨劳动力的活计。”治安官评论道。这个数额的工资,在任何地方都低得离谱。


“是啊……但是没办法,我们俩什么都没有,只能干这种活咯。”白逸在不甚舒适的座椅上微微后仰,胸脯轮廓流畅丰满。治安官知道,像她这样长相身材的女人,很容易就可以找到比包快递更赚钱、更轻松的工作,但她没有选——说明她撇去表面的轻浮,骨子里是个相当傲气的女人。


“蔻蔻这孩子,实在是太老实啦,又是个死脑筋。我刚认识她时就说,她会被这一点害死,如今她果然死啦。”白逸说着,突然露出了一抹很奇怪的微笑,“老天在这一点上,也不知究竟长没长眼。从那个吸血鬼老板先死掉来看,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他也是得白死病死的。”


治安官在笔记本上记下白逸的故事。他们的对话被全程录音,但他还是喜欢用自己的手再记录一次——有些即时的情绪与直觉,来自每一个微小的动作与表情,是只有人能感知到,机器永远察觉不了的。根据白逸的叙述,老板患病死去后,她和蔻蔻就离开了那座城市,来辛迪加另谋生路。她们走后,白死病迅速在原先的城市蔓延,她们都庆幸跑得及时。刚来辛迪加时,她们在各种地方打不需要身份不需要学历不需要技术的三不零工,直到有一天蔻蔻告诉白逸她挺会做饭,会炒菜,调火锅底料,还有包包子。


“所以你的包子,其实是蔻蔻包的。”


“不全是啦!我也很努力学了呀……虽然不比她的个大饱满,但也是有模有样的。更别提她半个月前死掉之后,就全是我包的啦。”


“那你应该知道那根手指是谁的。”


“哎呀,我都说了好多次了,是我捡来流浪狗,熬汤和馅,这个问题也许只有那条狗才回答得出来……”


还是老一套,看来不能太心急。年长的治安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翻起了厚厚的案卷,纸张摩擦出沙沙响声,像它们还生长在森林里时叶子被风吹动的声音。他将一张张纸堆叠整齐,收好,然后抬头直视白逸,问出一个问题:


“白逸女士,请问蔻蔻本人吃过你们摊位的包子吗?”


“没有。”


“为什么呢?”


“因为她说,那条用来煲汤的流浪狗,看起来对我非常重要。她不敢吃。”


审讯室纯白刺眼的灯光在白逸脸上投下影子,一张姣好面庞显得有些可怖,令人想起各类美女画皮的诡谭。


女人突然说:“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主意?”


“我打算不再隐瞒,全部向你和盘托出,治安官大人。”


“……哦?我能否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你的想法?”


“不为别的,就为了您能把我抓进监狱里去呗。现在外面白死病这么厉害,据说连总统都感染了,只有监狱里还算安全啦。”白逸嬉笑着说,一副破罐破摔的态度,“我一个弱女子,包子摊被查封了,蔻蔻和澈也都不在了,实在是走投无路,还不如直接去蹲大牢……”


“澈?”


治安官没有错过这个突兀出现的名字。


“澈……澈就是那条煲汤小狗啦。”白逸说,“放心,治安官大人,先听完我的故事吧,然后你们就会将我投入牢狱了。就算请来新城最好的律师为我辩护,也无法洗脱我的罪名。”


03

“治安官大人,我要说的第一件事是——澈,一直在用各种伪造的证件游荡世界各地,目的就是传播白死病。如果你能查出他过去两年间的行动轨迹,会发现白死病总是尾随他而来,他到哪里,哪里就出现病例。当然啦,你们肯定查不到的,因为澈和我一样,是没有身份的幽灵人口。”


治安官静静倾听着,脸上的皱纹间漾出微笑。他打断道:“白逸女士,你真的了解白死病吗?这种病毒虽然有一段几天到几个月不等的潜伏期,但一般不会超过半年,并且发病之后必死无疑。按你的说法,两年前澈体内的病毒量就足以传染他人,应该早就丧命了才对。”


“你说得都对。白死病发病起来极其凶烈,潜伏期长,且至今没有在感染初期内检测出来的可靠手段。”白逸说。“但是……如果我说,澈是白死病的’零号病患’呢?”


治安官的笔尖停住,在纸张上洇出一个小小的黑洞。他不动声色地说:“的确,白死病的来源至今仍未查明,主流的推测是它由非法动物贸易导致……但你何出此言呢?”


白逸挑起一侧眉毛,有些鄙夷地轻笑一声,说:“仍未查明?看来他们的消息封锁工作做得不错。治安官先生,我就告诉你正确答案吧,你把这消息卖给媒体,说不定能大赚一笔的。”


她神神叨叨地挤眉弄眼,十指不安分地在镣铐中飞舞,好似要揭示什么大秘密般俯身压近,说:


“白死病是人为制造出的传染病,消耗了无数条性命,才在澈这一代上培育成功。零号病患连呼出的空气都载满病毒,却一辈子也不会病发,更无法被治愈。”


“……”


“你这个故事,也许只能卖给科幻主题的杂志社。”治安官摇摇头。


“我说的可都是真的!”白逸撅起嘴,对治安官的质疑很是不满,“我和澈,都是被研究病毒的机构抚养长大的,从小没接触过外界,所以社会档案上没有我们的名字。我是在每周一次的放风时间和澈套上近乎的,澈这家伙看着冷淡,却能一直听我胡说八道不嫌烦,所以我挺喜欢他的。”


“确实是了不起的能力。”


白逸没有把这句揶揄放在心上,继续说着她二十岁之前过的日子。她说,你可以将研究所想象成一张包快递用的塑料泡泡纸,每个泡泡里面都包着一个携带致命病毒的小孩子——之所以是小孩子,是因为大多数人活不到长大。要是他们全跑出来,可以在两星期之内灭绝全人类。


“所以每一个泡泡都被看管得死死的。吃穿用度还有必须的药品,都得由专门的机械管道送进来。”白逸说,“所有在那里的孩子,除了基础的自理和语言能力外,都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


“那你懂得还挺多,不像个文盲的样子。”


“嗨呀——治安官大人,怎么能随便说人家是文盲呢?没吃过猪肉也可以看猪跑的嘛。我住的那个泡泡,刚好紧挨着监控室。里面那些工作人员一天到晚就盯着我们一成不变的单调生活发呆,可想而知有多乏味。所以他们总会带些电影电视剧播客节目有声小说来解闷。我只要将耳朵贴在房间其中一堵墙的海绵垫上,他们听的,我也都听得到。”


白逸说,前几次见澈,她都塞给他一个从晚饭里省下来的焦糖味布丁,好让他陪她坐在放风区的一角,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白逸会给他讲一些自己从“死恋电台”里听来的小趣事,渐渐澈对故事和白逸本人的兴趣超过了布丁,她就再没给过他自己的布丁了。


说到这儿,口若悬河能说会道的女人突然噤了声。治安官向她投去探询的目光,她却吐吐舌头,眉飞眼笑。


“今天就说到这吧,要是一口气全告诉你的话,就没有猪排饭吃喽。”


04

第二天白逸如愿吃上了猪排饭。对于一个经历了长时间审讯的人来说,她的精神好得出奇。她大口嚼着炸得酥脆的猪排,吃相极不体面,吃到一半,她突然塞着满口食物,哧哧发笑起来。


“我从电台的深夜档节目里听说,”她一开口说话,饭粒就往下掉,她只好先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很多杀人分尸的罪犯,犯案时心狠手辣,毫不犹豫,但完事了之后,却再也吃不下任何肉类。治安官大人,这是真的吗?”


“不排除存在这样的案例。”他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那我可比他们强多了。”白逸说,“我分尸过两个人呢,却还能在这对着炸猪排大快朵颐……当然,他们可都不是我杀的。”


“我这么说,你相信吗?”


白逸眨巴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捕蝇草般扑闪。她开始讲述她与那个名叫“澈”的少年一起逃出研究所的经过。她说,戒备森严的研究所,管理最薄弱的环节是运尸车。那里几乎每天都会有半大的孩子死掉,尸体被放进裹尸袋里,杀菌密封冷冻,以每月一次的频率装上卡车,越过大桥,到海湾对面的焚化厂里销毁。


负责这一环的工作人员,从来不会打开裹尸袋检查里面究竟是什么。没有人乐意看见一副青白瘦弱的小孩子尸体,就算是在制造病毒的研究所工作的人也一样。这就跟余生从此茹素的碎尸案案犯一个道理。


白逸偷听出了运输死尸的时间,而澈学会了用头发丝开锁的技巧。他们趁监控室里传来小声呼噜的时候溜出了自己的“泡泡”,跑到位于地下的停尸房里,挑了一具冻得梆硬的尸体,把它掰成块,扔进了停在那儿的另一辆车的货仓——那里面本来就堆了些切成块的肉,大概是给食堂供应的,几块人肉混进去,也很难被发现。


吃到手指头或脚趾头的人大概会发现吧。白逸想起来她被抓到这儿的缘由,又自顾自笑了起来。


他们本来打算腾出两个裹尸袋,但分尸工作比预想的费劲许多,最后只搞定了一具。幸好裹尸袋够大,他们可以躲进同一个里。白逸在袋子里紧紧搂抱着澈,感觉他又瘦又小,骨肉嶙峋,肋骨清晰可辨,体温也偏低,仿佛不是人而是一只甲壳类动物,天知道他吃下去的布丁都去了哪里。在黑暗和寒冷中,时间变得分外漫长,白逸心想要是运尸体的司机睡过了头,兴许他们会变成真正的尸体。不过幸好他们在冻僵之前被搬上了车,引擎声欢快奏响,升起的铁闸门为其伴乐。白逸用指甲在裹尸袋的一角挖了个小洞供他们呼吸,但行驶到一半时澈还是一副快窒息的样子,白逸只好像对待溺水者一样,掰开他的嘴唇,将空气给他渡进去。


白逸说,也许是长期偷听监控室的缘故,她的听力变得异常灵敏。车子过桥时她听见海浪的声音,行驶在公路上时有灌木摩擦的声音,抵达目的地时,司机与焚化厂工作人员的对话内容也清晰可辨。他们趁双方填写登记表的时候撕破裹尸袋钻了出来,躲在洗手间放工具的隔间里过了一夜。待到天亮,夜班保安打着哈欠交班,他们从员工通道溜到了外面的公路上。


耳畔风声呼啸,空气清鲜凉爽,鸟群不遗余力地飞向太阳,世间万物肆意妄为地生长。一切都如面前的道路一般:无限延伸,畅通无阻,没有尽头。


白逸知道,她和澈有生以来第一次获得了自由。


05

白逸和澈沿着公路走了很久很久。她偷走了一个路人的钱包,手法是从听过的有声悬疑小说里学来的,然后用里面的钱和证件,在一间加油站旁的家庭旅馆开了个房间。前台打量了她和澈很久,表情像是在说他们俩的组合十分怪异,但他们并不在乎——对于高度紧张又疲于奔命的两人来说,没什么比洗个澡再躺倒在床更重要的事情了。他们挤在狭小的淋浴间里,互相为对方冲洗身体,铺张浪费地挤出大量青苹果味的沐浴露,打成大团泡沫将全身都包住。


“我们努力将消毒水的味道、裹尸袋的味道和洗手间的味道都洗干净,但我一直知道,有什么洗不干净的东西,在我们身体里。”白逸用梦呓般轻轻缓缓的语气说,她回忆得有些出神,脸上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幸福得有些单纯的笑,和她之前那种女无赖的笑容完全不一样。


她说,她和澈的确度过了一段短暂的快活时光。澈竟然会认字,这是她没想到的。澈说是在他挺小的时候,曾经不小心弄伤了右眼,就被送去特殊病房治疗了。当时负责他的那个看护大概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又闲得无聊,就教了他识字。最后澈的右眼还是瞎了,却因祸得福,学会了认字。


白逸不识字,她从街边捡来传单和前一天的报纸,让澈读给她听。报纸上的字,澈并不全认识,读得有些吃力,就嫌麻烦不愿意读。每当这时,白逸就会伸脚过去踹他,说死矮子,要不是我在袋子里给你渡气,你小子早闷死啦,要懂得知恩图报呀!


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差点闷死吗?


为什么?


因为你胸前那两团太大了,压得我无法呼吸。


“这小子说话真过分,对吧!”白逸目光闪闪地盯着对面的治安官寻求认同。见人不搭腔,她便扫兴地啧了一声,继续往下说。


“但是很快,也许就过了一两个星期,那家小旅馆的前台姑娘就死掉啦。尸体被运走时惨白惨白的,跟被抽空了似的。现在的人一看就知道是白死病的典型症状,但那时候人们还不知道有这病。姑娘的家人还怀疑她是在外面鬼混染上了病,要和她断绝关系,不认这个女儿了——他们认不认都无所谓,因为他们很快也会死。”


据白逸所述,小旅馆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从员工到住客无一幸免。一天澈面带担忧地拉住她,说我们换个地方住吧。


“他们都说,死掉的人是得了某种新型传染病,继续呆在这里,我们也会被传染的吧?”白逸用手遮住右眼,模仿着记忆中少年说这话时的神情,然后爆发出一阵警报声般尖锐的大笑。她边笑边说,可见识不识字根本无法作为判断智商的依据。澈真是蠢死了——哦,治安官大人!你真该瞧瞧我告诉他“你就是这病的传染源头”时他那可爱的表情!


“若你所言为真,那白逸女士,你自己为什么没有被澈传染呢?这份血液检测结果表示,你没有感染白死病……”


“我说过啊,被研究所养大的孩子,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病毒,所以白死病在我身体里占不到上风。这大概就和那个啥……养蛊一个道理吧。”


白逸仿佛对这码事完全不感兴趣,乐不可支地讲着澈得知自己是零号病患时,急得趴在她身上猫猫拳的事情。她说澈虽然是男孩子,但手腕子很细,她一只手就可以扣住他两只手,然后另一只手干点别的。


她对澈说,我们的相遇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事情,他们现在都还好好活着就是证据。但凡有其他人对澈做些她对他做过的事情,那个人就必死无疑,死掉之前还不知会害死多少人。他一辈子都只能当属于她一个人的小狗喽。


但是我可没和前台接吻过。没有拥抱送水工。更没有和总在楼下抽烟的那大叔滚到床上。澈躺在她和床之间发出嗤笑。他说的这几个人,全都患病死掉了。白死病人的尸体正如其名,呈现出旧墙皮般的灰白色,十分好认。事实上,在发病后不久,病人的皮肤就会逐渐变白。他们一开始会咳血,到后期以为咳血发展成了呕吐,其实是连血液也变白了。如果将死尸的胸腹剖开,会发现他们连内脏都褪成了一种发黄的白色。


白死病传播起来,压根不需要多复杂的条件。和病毒携带者一起在一辆电梯里从一楼上到五楼,那个人没准就得上病了。病人喝过水的杯子不消毒,拿去和餐厅里其他杯子一起洗,第二天从主厨到服务生到全体食客都得遭殃。要是哪个病人想不开去坐了飞机轮船计程车,这些交通工具的空调口都会沾满病毒。


奔向世界各地。


白逸对澈说,我们需要提防的并不是自己被感染,而是小范围的白死病爆发引起警方和研究所的注意,然后他们就可以掌握我们的行踪,将我们抓回去。所以我们必须一刻不停地转移,流动,像一年有上百回四季轮转的候鸟那样迁徙。


澈问,意思是我们要将白死病传播给全世界吗?


对啊,白逸回答。见澈仍然面露迟疑,她就解释说,只有这样才能救所有人的命。


“为什么?”


“因为研究所制造病毒,就是为了卖解药。”白逸说,“人类消灭的疾病越来越多,从天花到鼠疫,小儿麻痹症与肺结核,曾经风行一时的大瘟疫如今门庭冷落。没有新病,就卖不出新药,这是那些医药大企业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而病毒越危险,感染者越多,它的解药就越有利可图。”


全世界有多少人你知道吗,澈?有超过七十亿人哦。白死病杀死几个,其实没多少人在乎,报纸上的讣告每天都会换新的呢。就算杀掉几百个,人们也会因为怕麻烦,将责任推给中邪,过敏,或某种变异的流感。只有杀死成千上万人的大型瘟疫才足够引起重视,让所有大财团和大专家,倾尽全力不惜血本地研制解药。


只有这样才能治愈白死病。


只有这样才能拯救所有人。


我们逃出来了,澈,白死病已然降世,就像出生的孩子无法回到母腹一样,就算我们现在回去……


她没有说完,少年第一次主动堵住了她的嘴。他向来空洞的眼眸里有一道光闪现,仿若深渊底部突然开始流动的暗河。


他说他绝对不会让她被抓回去的。


06

白逸和澈约定分头行动,朝着不同的方向,乘坐不同的交通,靠白逸偷来的两部手机保持联系,好让白死病以最快速度传遍所有国家。这项任务完成之后,他们将在地图上那个名叫“辛迪加”的城市会合。临走时白逸迟迟不松开澈的手,对他说我这有两件事情,你一定要做到。


第一件事是,你每到一个新的城市,都从住下的地方给我寄一张明信片,让我知道你的地址。


第二件事是,你别总一个人呆着,多认识些人,做些有意思的事。当我们再会的时候,你要把你遇见的所有人,听到的所有事,都慢慢地讲给我听。


07

白逸收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明信片,大多是旅游纪念品店里最便宜的款式。她循着明信片背面的地址,寄过去各种各样的小物件,也都是便宜货。


柴犬摆件、变色打火机、毛线围巾、塑料框架心形墨镜、圣诞老人印花抽纸。


折叠水杯、电动假蛇、掏耳朵工具套组、茉莉绿茶味衣物香薰袋、塑料捏捏发泄球。


补钙软糖、样板房装饰用空心假书、一公斤装香芋味奶茶调味粉、手持小风扇、“最佳小狗”水晶奖杯。


无数种不同颜色和形状的硅胶小玩具,都是女用的,多数是置入式。


白逸对治安官说,其实她也不清楚澈具体用了什么方式来传播白死病。那家伙喜欢想无用事,做无用功,想必不会是多聪明的法子。


“澈的确去过各种地方,公园酒吧露天演唱会除夕夜的烟花广场。他甚至真的做过皮肉营生,好让那些金主带他去旋转餐厅一类的高档场所。”白逸以一种娓娓道来的语气说,“澈这个人挺怪,他会在和别人上床的时候偷偷拨通我的号码,听我在电话另一头的呼吸声,想象是我在上他……治安官大人,你说,这奇怪吧?我明明是个女人呀。我有时会小声和他说话,或者小声地笑。”


“他还会要求他的客人,对他用我买给他的小玩具。那些可都是三无产品啊——他们都没被电死,真是福大命大!”她突然很兴奋地一拍桌子,仿佛是她被电了一下。


虽然这位女嫌疑人从一开始除却漂亮的皮相就没什么形象可言,治安官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白逸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立马火上浇油,又添了件“趣事”:


“最搞笑的事情你知道是什么吗?澈有一次在酒吧里勾搭上了一个男的,把那家伙带回了自己在城中村租的屋子里,结果对方说什么都要戴套。理由是澈太容易得手了,长得又很好看,一定有问题,他怕得病……但实际上,要想不得病,光套小头可不够,得一见到澈就把大头也套住才行。但那样就窒息啦!哈哈!”


白逸开怀大笑,一副小人得志的无耻模样。


“从目前的状况来看,你们在大约四个月前就成功了——白死病那时已经遍布全球。”治安官觉得自己不能继续被白逸牵着鼻子走了,他得拿回审讯室的主导权。


他说:“那么,讲讲你们在辛迪加碰面后发生的事情吧。”


“还能有什么事情呢。我和澈加上蔻蔻三个人,在底层摸爬滚打努力生活,送餐代驾遛狗,什么都做过……全世界都被白死病搞得乱七八糟,解药研发也迟迟没有进展,各行各业都萧条,只好过一天算一天啦。”


“白逸女士,如果你讲的故事都是真的,你作为白死病肆虐的始作俑者之一,竟然能以事不关己的态度说出这种话,实在是恬不知耻。”治安官实在忍不住了,他强压怒火,努力使自己语气平静,“你最好祈祷,法官和检察官一个字都不信你的瞎编乱造,否则你作为一个曾经与零号病患亲密接触却至今未发病的案例,一定会被送进实验室当小白鼠……”


“放心,能当上法官检察官的,再怎么说都会比你这个一把年纪了还在小地方当差的治安官聪明吧?”


“什——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很笨呀。用来骗澈的说法,居然也能骗到你。”白逸耸耸肩,仿佛治安官问了个一加一等于二这类的弱智问题,“考虑到澈一直无条件地信任我,你说不定比他还笨呢~”


08

我的确没有杀澈,白逸说,澈是自杀的,割腕。她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凉透了,澈小小地蜷缩在浴缸边,像辛迪加街边随处可见的死狗。一整缸的水都被他的血染红了。她轻柔地将他打横抱起,从浴室抱到厨房。再后来,砍断骨头的声音吵醒了蔻蔻。她就让蔻蔻帮忙把浴缸里的血水盛进一口大锅,加上骨头熬成汤。


“骨头上拆下来的肉,我全给剁碎了,问蔻蔻这肉糜能做什么,她说可以包包子。”


澈活着的时候就瘦瘦小小的一个,全身上下没几个值得揉捏的地方,去了骨头就更没剩多少

肉了。白逸和蔻蔻只好往碎肉里加了些别的肉,又添了许多油,这样做出来的包子口感才好。可见广告语中用料实惠的说法绝非虚言。剁馅发面掐褶,一屉屉洁白香软的肉包子第二天傍晚就出炉了。只消一天不到的时间,一个大活人就能变成一笼大包子,这事情说起来可真神奇。


“……到底有多少人吃了你们的包子?”治安官强忍胃里的翻江倒海,问。


“那可多啦。蔻蔻的手艺真不错,调的包子馅香极了,我闻着都想来一口!”白逸双手撑脸,故意娇着嗓子说,“更何况,出摊不久之后,邻里之间有了个传闻,说有得白死病的人,吃了我们铺的包子,就回光返照,完全康复了呢——当然,也有人说这是我们不要脸,借着传染病的名头吹牛打广告呢。”


治安官阴沉着脸看她,白逸丝毫不躲闪,旁若无人地吃吃发笑。


“治安官大人也太笨了,要我是你上级,也不会给你升职的。”她说,“我再给你一个小提示吧,猜猜看,我为什么叫白逸呢?”


治安官停下了笔,只剩下孜孜不倦转动着的录音带,依旧在记录白逸口中说出来的每一句话。


白逸这个名字,当然是别人叫我,我听来的。但我听到的名字很长,非常难记,澈又怕麻烦,我一直叫那个的话,他一定懒得喊我。我只好简化一下了——在研究所里,所有人都叫我“白死病1号感染源”。我随手取了两个字。白逸。还不错吧?


答案呼之欲出了吧?治安官大人?我才是零号病患呢。进来时没从我身上测出来感染,是因为我身上的病毒量远远超过你们那仪器的检测上限,让它直接爆掉了啦。


至于澈嘛,他被叫做澈,是因为他每周都要被输一点我的血,但事后做病毒检测时,他那管试剂永远是清澈的,而其他被输血的小孩子都一个接一个变浑浊然后死掉了。长此以往,澈就成了他一个人的代号喽。


也就是说,澈是目前为止,唯一研制成功的白死病解药哦。


09

蔻蔻病得快死的时候,白逸专门为她热了一个包子,送到床前。她说吃吧,你自己包的包子哦,可香啦,吃下去之后,你就会好起来的。蔻蔻咳嗽一声,嘴角溢出些许灰白色的液体,被白逸用湿毛巾飞快抹去了。


她十分艰难地摇了摇头。


吃吧,蔻蔻。白逸坚持道。她用一把小水果刀将包子在碗里切开,表皮松软,肉馅丰腴,浓稠的汤汁流淌四溢,一看就是个无比美味的包子。


“……不行…………”蔻蔻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一般人绝对听不见她在说话。仿佛那声音不是她用喉咙发出,而是从身体内部,从无数发白坏死的器官里泌出来的一样。


哎呀,别倔啦。你也知道没事的。否则你第一天晚上,就不会来帮我和面,而是直接跑到局子里,将治安官喊过来了。


“……不一样。”


“嗯?”


“澈……是自愿为你而死的。我看到他的一刻,就知道他会为你死了。”


“……”


“他可以为你死……但我不可以、靠吃掉他来活下去。”


她深红色的眸子合上了。


10

白死病传播起来,比任何人想象的都容易。什么拥抱接吻亲热,其实都不用,甚至连面对面打个招呼都不用。白逸在快递点里,就能把澈东奔西跑整整两年的活全干了。钟表厂的女工舔舔画表盘的笔尖将毒素咽进去,她白逸舔舔包快递用的胶带将病毒吐出来。一个个包裹在货仓里神清气爽地飞向世界各地,省时省力效率高。


这种凶烈的病毒可以在体外存活长达一个月。


澈每在一个城市落脚,白逸就紧随其后寄去她从各处淘来的廉价小商品。白死病无法在澈体内栖居,却能躲藏在他身上的物件里。


他的背包、水杯、大牌仿冒款帽子、批发佛珠手串。


白逸知道,澈一定会把她送他的所有东西都好好保存,随身携带。他们在辛迪加重逢后,白逸在第一个晚上就把他背包里的那堆破烂一股脑全倒了出来。澈像条虫似地趴在沙发上,眼睁睁注视着白逸一件件把那些小玩意们拿起来评价一番,取笑他品味差。


只切得动豆腐的陶瓷小刀、不防水的竹子纤维雨伞、一戴就掉的假珍珠耳夹、烧到一半会炸开的生日蛋糕蜡烛。


东西可都是你买的,你品味最差。澈懒洋洋地说。


品味不差怎么可能从研究所的那么多人里一眼看中了我这种货色。这句话他没有说。


白逸扬言要把它们都扔掉,留着占地方。澈也不恼,说那你给我买点新的呗,让我见识见识人类品味的下限。白逸气得抬脚踹他,这时候蔻蔻端着一盘洗好的水果走过来。澈一见她,就立刻一咕噜爬起来,像只受惊的千足虫一样循着墙根溜走了。


蔻蔻后来问白逸,澈是不是很讨厌她呀,总是躲着她,她主动搭话也爱答不理的。白逸看她认真的模样,觉得挺好玩,就说如果是的话,你觉得澈会因为什么原因讨厌你呢?


他很喜欢你,说不定他怀疑我是你在外面偷偷找的女朋友。蔻蔻一本正经地猜测道。


这个回答令白逸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蔻蔻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地等她笑完。末了白逸拍拍她的肩,说我把你当妈妈呢,你怎么会是我的女朋友呢?多乱辈分啊!


放心好了,白逸又说,澈不是讨厌你。恰恰相反,他是关心你才那样的。


白逸忘记自己是在什么样的境况下告诉了澈真相的。她只记得那天她喝了很多甜腻的高度鸡尾酒,都是她和澈两个人用小卖部买来的临期饮料瞎调的。蔻蔻早早进屋休息了,她抱怨最近总是很累,不知道是不是前阵子超负荷打工的缘故。


她倒在澈的腿上,觉得又细又硌,一点都不好躺,随手扯了个垫子垫上。她双手交叠放在胸口,柔软的胸部像融化的雪山一样塌下去。坏了一半的彩电是垃圾场里淘来的,里面放着半幅场景轻喜剧。澈修过电视的扬声器,没彻底修好,里面每个人一开口,都弥散出电流的啸叫。


据说这些情景喜剧里的笑声是几十年前就录制好的,笑着的人大多数都死了,它们被称为“罐头笑声”,看来他们开的这一个,是个烂掉的罐头。


白逸不管,烂了她也不介意,电视笑她也笑。抬头一看,澈却面无表情瞪着个死鱼眼,不看电视只看她,真是不给人家演员面子。于是她伸出凉凉的手指去戳澈的脸,说笑一个呀嘿嘿,小美女,给爷笑一个呀。


澈捉住她的手,说别发酒疯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把真相告诉她?


谁?


蔻蔻啊,我们不能和她一直待在一块的,会害死她的,要么我一个人搬走,要么我们俩一起搬走。


你真傻。白逸伸出胳膊搂住澈的脖子,和他一起滚到满地易拉罐和塑料瓶之间,说,你自己都不知道真相,还想着告诉人家真相呢?


真相就是我才是白死病感染源,而你是白死病的解药。所以我逃走的时候当然要把你一起偷出来啦,免得你将来被用来对付我。我早就说过,我们的相遇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事情。


此时距离澈死在装满血水的浴缸边,还有整整三个晚上。


澈刚逃出来的时候就问过白逸,为什么想要从研究所离开,过朝不保夕担惊受怕的生活。白逸说为了自由啊,为了自由支付多少代价都是值得的。


在澈死掉的前一天,白逸问他,你觉得我为了自由传染了那么多人,是不是很过分?


澈摇摇头,说会有解药的。白死病只需要自由地行于世间,至于白死病的罪过,由解药来赎清就好了。


全世界都早已将白死病的防治当成头等大事,但那么多人力物力投进去,都始终没研制出来第二份“解药”。感染者数目与日俱增,每天都有惨白如灰的尸体被抬来送去。闲在家里的时候,澈会遵守当初的约定,和白逸讲他在过去两年间遇过的奇人异事——其中不少听起来像是三俗读物剧情。也多亏澈能不知羞耻地把那档子事讲得绘声绘色,白逸竟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故事里的所有人,与澈进展到哪一步的都有,最后的结局永远是丧命于白死病。


所有可以传播病毒的传播方式都宣告失败。再傻的人也能推出结论:解药的服用方式,只剩下字面上的那一个了。


11

“我也不觉得我为自由牺牲的东西有错。”白逸蹲下来,轻轻将澈又冷又小的尸体拢进怀里,“我们也只是普通人。世界上到处都是随时可以牺牲别人的人。这一点,我很快就会让你见证到。”


12

治安官再也顾不得体面。他和白死病的源头面对面交谈了这么久,这代表什么?他不敢想。他紧紧盯着自己发颤的手指,生怕上面突兀冒出来一个象征死亡的小白点。


他跳起来,踹倒椅子上的女人,气急败坏地对她拳打脚踢,挥动手边的折叠椅劈头盖脸地打,像古代部落里妄图通过挥动树枝驱逐死亡的巫医。他大骂白逸是个疯子、贱货、巫婆。他要让她不得好死。他要让她生不如死。


白逸倒在地上,用被拷住的双手艰难护住头脸。她听着治安官的咒骂声、钝器的击打声、她自己的骨头的断裂声。所有声音听起来都像风声,她已经听倦了,于是她就不再听这些声音了。


她能听见很远很远的声音,不仅是空间,还有时间。


很久很久以前。


阳光烤焦杂草的声音、屋顶上飞鸟羽翼摩擦的声音、微风漏进铁丝网的声音、小推车车轮滚动的声音、药剂滴落的声音、晚餐被分发进每一个餐盘的声音、停尸房里血液结冰的声音、签字笔做记录的声音、濒死者哀鸣的声音、锁门的声音、喷洒消毒水的声音、推动针管的声音、手术刀切开皮肤的声音、放风区沙地被踩踏的声音、所有还活着的人呼吸的声音。


澈向她走来时,有些拖沓的脚步的声音。


即使是在放风的时候,每个人都必须穿着裹住全身,只露出眼睛的保护服。所以白逸其实在出逃之前从未见过澈的长相。但她可以从澈走动时保护服摩擦皮肤与发丝的声音中描摹出他的模样——身高比她矮一点点,体型十分纤瘦,头发挺长的,还有点蓬松,也许有吐舌头的习惯。


她听见澈说话的声音。人如其名,他的嗓音有种少年人独特的清澈感。


“好吧,我答应你,和你一起悄悄溜出去——毕竟那样,听起来更有趣。”


白逸一遍又一遍地听着澈说这句话的声音。


然后她对澈说,我们的相遇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事情。


几个警员冲进审讯室内,将两人拉开。治安官暴跳如雷,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你们给我一起打那个女人,她袭警、她传播白死病、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婆子!你们给我打!往死里打!这是命令!


噗。


白逸吐出一口带血丝的口水,正中治安官眉心。他如临大敌地鬼叫起来,将饮水机里的水往自己头上泼,像要搓下一层皮似地死命搓脸。


白逸抬起头,她的马尾在刚才的殴打中散开了,发丝铺在脸上,巧笑倩兮,活像个索命的美艳女鬼。她被人架着拽走,嘴里仍不断叫嚷:


你很怕死吧?你现在还有个能活命的法子。我来告诉你吧。


那半截手指你们还保存得好好的吧?现在去证物室,把它偷出来吧。


然后吃掉吧。


觉得恶心也可以不嚼呀。但是一定要咽下去呀。


只有这样你才能活。


你快去吧。治安官大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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